第82节

    只是这光线过于黯淡了些,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显得微弱又渺茫。一缕缕薄光夹杂着疏影,像深海中随波摇曳的暗潮,被夜风轻轻一吹,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,为整个洞穴染上静谧的浅灰。

    尤其是四周寂静无声,山洞又格外狭窄逼仄,在幽谧如柔波的午夜里,难免生出些许难以言明的暧昧。

    “暧昧”这个词,很是叫人讨厌。

    为了方便野外生活,修士的储物袋里往往装有一两床被褥。因洞穴狭窄,他们的间距并不算大,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离。

    宁宁还是头一回与同龄男生在同一处地方入眠,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难为情,平躺侧躺都觉得不对劲。

    但她毕竟是师姐,此时此刻总不能露怯,只能故作镇定地背过身去,把声音压平:“我睡了。”

    身后传来澄澈干净的少年音:“嗯。”

    于是四周的声音都渐渐如潮水褪去,只留下充斥整个山洞的浅淡微光。

    夏天的夜晚带着连绵暑气,像点点星火落在心口,裴寂一言不发地平躺在薄被上,被灼得有些燥。

    由于儿时被娘亲关在地窖里的经历,他对黑暗一直存有厌恶与抵触的情绪。

    小时候一旦独自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空间里,就会害怕得浑身发颤;长大后情况稍微好转,却也并不喜欢太过幽暗的环境。

    好在洞穴中生有灵菇,才能让他安心一些。

    几缕黑发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之上,或许是夏日独有的燥意让他心烦意乱,裴寂皱了眉,毫无征兆地轻轻偏过头去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悄无声息,连呼吸也隐匿在夜色里,视线所及之处,是少女纤细的背影。

    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宁宁,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看上一眼,也只能是当她背对着自己的时候。

    因在客栈中梳洗过,女孩身上携了股清雅的栀子花香。青丝绵延而下,如同纯黑色的水墨悠悠晕开,遮挡住纤细的脖颈与后背,只露出浅紫的单薄裙纱。

    看上去小小的一只,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柳枝。

    ……原来她是这样的吗?

    [咳咳。]

    承影轻咳两声:[裴小寂啊,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风。]

    裴寂面无表情地回应:“我没有。”

    [……趁人家睡着了,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!]

    它跟了这小子这么多年,已经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,情不自禁冷哼道:[怎么,平时对人家爱搭不理,现在又来偷偷瞧?裴小寂啊裴小寂,我恨你是根木头。]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裴寂应得很快,“我只是睡不——”

    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,耳边就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响动。

    ——本应熟睡的宁宁在刹那之间忽然转身,一双杏眼睁得浑圆,目光毫无掩饰地直直望向他。

    而裴寂保持着偏转脑袋看她的姿势,与宁宁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裴寂耳根骤红,呼吸一滞:……

    承影疯狂驴叫,逼格全无:[裴寂,快闭眼睛——!]

    说罢又在他心里拼命挣扎,喊得破了音:[啊啊啊!!!死了死了!!!她不会发现你在偷看了吧!!!]

    裴寂愣了半拍,在宁宁的注视下很听话地闭上双眼。

    承影:……

    [你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我的吗?]

    承影老泪纵横,言语中带了哭腔:[掩耳盗铃,欲盖弥彰。这时候闭眼睛装睡有什么用,啊?你是傻瓜吗?]

    于是裴寂又木着脸把眼睛睁开。

    一人一剑看似面如止水,实则心底狂潮汹涌。裴寂只觉得耳根的燥热越来越浓,径直攀上眼尾与面庞,惹出烈火灼烧般的躁意。

    他经历过数不清的鬼门关,从来没有退却和迟疑的时候,如今却不知为何,因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乱了心神。

    裴寂不知道的是,宁宁心里的慌乱其实不比他少。

    她怎么也睡不着,干脆睁着眼睛一片片数藤蔓上的叶子,后来数得无聊突发奇想,决定扭头看看裴寂睡着的模样。

    毕竟很多小说里都讲,向来阴沉着脸的男主角会在安稳入睡后会显得格外人畜无害,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闭着眼睛的模样,就打算亲眼去瞧一瞧。

    这真的真的只是个突如其来的小心思,哪成想裴寂压根没睡着,她刚一转身,就对上他黑漆漆的一双眼睛——

    救命!这不就是干坏事被直接抓包吗!

    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偷看被对方当场发现,视线在短暂相交后赶忙错开。

    宁宁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颗小石头,抢占先机:“那些灵菇太晃眼睛,我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随即一本正经地咳了声,用最僵硬的语气说出最吞吞吐吐的话:“你你你……你被我吵醒了?”

    裴寂这回躺平了,直勾勾望着洞穴顶端,通红的耳朵被墨发尽数遮掩:“没关系,我本来也没睡着。”

    前三个字一出,摆明了是要将他偷看的事儿抛得一干二净,之所以会扭过脑袋,是因为听见宁宁翻身的声音。

    承影百感交集:[啧啧,欺骗无知少女,够狠够心机。]

    “你也睡不着?”

    宁宁见他冷着脸不在意,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终于慢慢落地,想了会儿又道:“不如我们来说说话吧?”

    她这回总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样了。

    夜色如墨,一点点勾勒出少年纤长的眼尾、高挺的鼻梁与耳边柔软的乌发,而他的唇则是蔷薇般的色泽,向下抿出薄薄弧度。

    清峻的少年感仍带着涉世未深的稚气,眼中清冷的戾气却又很大程度地把它冲散;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层绯红,将泪痣衬出几分勾人的柔色。

    宁宁从不吝惜赞美,裴寂的确挺好看。

    “你之前受的那些伤,”她用一只手撑在脸庞之下,抬眼看向他时,能闻见少年周身清冽的松香,“如今都痊愈了吗?”

    裴寂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他不擅言辞,却也知道单纯的一个“嗯”字定会导致冷场,于是生涩地补充一句:“多谢师姐相赠的阴山鬼珠与伤药。”

    宁宁说到底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,这会儿当面受了感谢,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:“都是身外之物,就……没什么好谢的。”

    想起阴山鬼珠,又忙道:“你体内的魔气仍有发作么?”

    裴寂迟疑应声:“偶有发作,定不会伤到师姐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小看我!”

    她不服气地睁大眼睛:“就算你魔气发作,我也不会被你伤到。我担心的不是这个,分明是——”

    她说到一半忽然泄了气,似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一句话。

    承影参透了这段话里的意思,在心底笑个不停,时而发出驴叫,时而发出鸡鸣。

    裴寂微微蹙眉,不解地侧目看向她。

    “就是,”宁宁摸摸鼻尖,声音小了好几度,“魔气发作不是很难受吗?如果能减缓一些疼痛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居然在担心他。

    自从仙魔大战后,魔族便成了人尽诛之的过街老鼠。他身为魔修余孽,身体里淌了污浊的血,早已习惯他人的冷眼相待与刻意排挤,如今听宁宁说出这句话,反倒无从适应,近乎于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裴寂默不作声地抿了唇,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扫了一下,凭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痒。

    这也是种十分怪异的感觉,可出乎意料地,他却并没有多么厌恶。

    承影已经通体散发着母性光辉,独自在他识海里自由徜徉,不时发出母鸡一样的咯咯笑声了。

    宁宁是个话篓子,兴致来了能滔滔不绝讲上大半夜,从练剑心得到师门八卦,最后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,托着脸对他讲:

    “我以前生过一场很严重的大病,不能下床走动、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那种。那段时间在家里什么事也做不了,只能躺在床上看书,或是跟家里的啵啵玩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又道:“啵啵是我家里养的兔子,白白胖胖一团,很可爱的——你养过宠物吗?”

    裴寂点头:“我也收养过一只兔子,只不过三天后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宁宁怔了一瞬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……你那时一定很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无碍。”

    裴寂正色安慰她:“兔子烤肉很香。”

    ——所以你是把它给吃了啊!这根本不叫“收养”,纯粹是把人家抓来当食材好吗!

    宁宁被他哽了一下,心里暗道人才。后来又稀里糊涂说了许多,随着睡意渐浓,话题也慢慢变得天马行空。

    比如“小鲛人爱上皇子,却因鱼头人身遭到婉拒”,以及“利用避雷针度过天劫的可行性”。

    到后来又成了:“你怎么不用我给你买的发带?是不是不喜欢?”

    裴寂默了半晌,低声应她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恰恰相反,正因为太过珍惜,所以才不舍得动用。他命中多杀伐,不愿让云锦之上沾染血迹,污了它的模样。

    但这番话,他必然不会当面说出。

    宁宁说得累了,便迷迷糊糊睡去,半梦半醒之间嘟嘟囔囔:“晚安啊裴寂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里裹挟着浓浓倦意,软绵绵落在耳膜上,竟带着些许撒娇般的意味:“互道晚安是我家乡那边的风俗,是祝愿你……今夜好梦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黑衣黑发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静静入睡的模样,借由薄光勾勒出宁宁明媚乖巧的眉眼。好一会儿,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低笑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很轻,起身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衣物,抬手一抛,便让它落在散发着荧光的灵菇之上。

    于是再也没有扰她睡梦的亮光,唯有暮色四合,温柔如潮地渐渐上涨,将视线淹没。

    寂静夜色里响起清越的少年音,被刻意压得很低,不知道宁宁有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裴寂的嗓音生涩却柔和,轻轻对她说:“晚安。”

    第47章

    宁宁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。

    这会儿天色未亮, 朝阳未升。四周皆是一片寂静, 那道惨绝人寰的惊叫便显得尤为突出, 像极了水壶烧开时发出的尖啸, 把沉寂夜色烫出一个大洞。

    而这道声音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她的注意力, 原因无他, 只因太过熟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