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1节

    男人的眼底昏暗无边,隐匿重重夜色,此时扬唇一笑,便不自觉染上几分癫狂的味道,口中却是慢条斯理:“知道我等外人来,等了多久吗?我杀不了周倚眉和那群老头老太太,杀你们泄愤……似乎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本来还提心吊胆的曲妃卿瞬间怒不可遏:“他叫谁‘老头老太太’!”

    谢逾听不见她的怒骂,说罢哈哈大笑,身侧魔气无形胜似有形,径直向众人猛扑。

    白晔仓皇大叫:“不是吧!把你困在这儿的明明是他们,你却报复我们这些小辈,不要脸!”

    孟诀则较他平静许多,挥剑斩去魔息,面上仍带了笑意:“阁下不必在我们身上费心思,我对你的项上人头并无兴趣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谢逾脸色骤然一冷,白晔亦是恍然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既然孟诀能毫不费力劈开袭来的魔气,就说明谢逾要么并未下死手,要么体内已经没剩下多少气力,无论出于哪种可能性,他都不可能在此杀掉他们。

    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。

    谢逾在刻意惹怒他们,从而求死。

    这也是他心魔最深处的愿望。

    “战与不战,不是你说了算!”

    立于山巅的男人厉声咆哮,右臂一挥,便有数道黑刃破风而至,尽数袭上裴寂身侧。

    饶是孟诀,也在刹那间皱了眉。

    谢逾不蠢,透过那场浮屠幻境,已经大致摸清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与习惯。毫无疑问,在场所有人里,裴寂对他的恨意最强。

    也最容易煽动。

    “你是我的孩子,对不对?”

    黑影如雨纷纷落,每一束都带有势如破竹之态,裴寂瞳光郁郁,拔剑将其斩去,听见陡崖上男人的声音:“你姓什么?裴?我从不记得临幸过姓裴的女人——你娘不过是解闷的玩具,你嘛,玩具都算不上,我连看上一眼都不屑。”

    白晔听得青筋暴起,只想冲上前狠狠将此人暴揍一番,视线落在裴寂身侧,见到少年眼底涌动的杀意。

    “孟诀师兄,”他不知如何是好,急得冒冷汗,“我们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孟诀摇头:“无论裴寂如何抉择,都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插手。”

    “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,对不对?”

    谢逾瞥见他眼底杀气,笑得更加猖狂:“只可惜我那几年大鱼大肉、穿金戴银,不晓得你和你娘亲过的是些什么日子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一顿,看向不远处昏迷的宁宁,眼底笑意更深:“你喜欢那个女孩?”

    本在防守的少年浑身一滞。

    “她如果见到你魔气缠身的模样,还会愿意接受你吗?你从我身上继承了魔族的血,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,旁人躲着你还来不及,看看那些魔兽的尸体,她知道你如此热衷于杀戮——”

    话语未尽,眼前便袭上一道黑影。

    裴寂以剑抵住谢逾咽喉,嗓音低沉得可怕:“闭嘴。”

    谢逾感受到席卷的杀气。

    炼妖塔象征着无尽孤独与痛苦,禁锢在手脚的法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他想死已经太久太久。

    “你害怕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,“你害怕她的厌弃,因为这是难以逆转的事实。当她玩腻了你,就会去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人,而你又怎么办?孤零零的,哪儿也去不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罢幽幽与眼前的少年对视,等待长剑落下,一切归于沉寂。

    可裴寂没动。

    长剑发出低低一声,类似于呜咽的嗡鸣。

    “宁宁……不会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喉头微动,黑瞳中浓云聚散,声线很低,像是在告诉谢逾,也像是告诉自己:“她不讨厌我。她与其他人……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喜欢她。

    因此也愿意付出全身心地、无条件地信任她。

    只要宁宁愿意对他多笑笑,裴寂愿意相信这个曾将他背弃的世界。

    谢逾瞳孔一顿,脊背剧烈发抖。

    计划已经全然不受他控制。

    “我与你……”

    裴寂冷冷看他,声线漠然得听不出起伏:“也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一阵携了血腥气的微风拂过,掠动少年乌黑发丝,在眼底笼上云雾般的暗色。

    崖顶之上,握着剑的修长身影稍稍一顿,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锃然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那是长剑入鞘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长老。”

    裴寂自储物袋拿出与玄镜的通讯符,声音很淡,却异常清晰:“我与宁宁申请提前离塔。”

    “等、等等!”

    谢逾彻底慌了神,一把抓住他袖口:“我抛弃你们母子,让你自小受尽折辱苦难,我杀人无数,还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周小姐才把你关进这个地方啊。”

    白晔站在山下,爽得不行,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:“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,白痴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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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方法会第二轮,终于在炼妖塔中落下了帷幕。

    宁宁伤得格外严重,被百草堂各位长老用灵药潜心滋养,直至法会结束也尚未醒来,被放在担架送上了飞舟。

    天羡子与门下一群小弟子个个心疼得厉害,郑薇绮差点哭得窒息过去,扛了剑就要去砸炼妖塔;

    小白龙林浔不停掉眼泪,双眼成了两个圆滚滚的核桃。

    他们一群人实在吵闹,百草堂长老被嚷得烦躁不堪,二话不说把所有人踢出飞舟的病房外,只留了最靠谱的裴寂和天羡子在里头。

    也因此,当众人抽抽噎噎骂骂咧咧走到飞舟中央的时候,才察觉飞舟里人满为患,已没了空位。

    不对。

    还剩下最后两个!

    不对不对!

    有另外两个陌生弟子也对它们虎视眈眈,正往座位上缓缓靠近!

    贺知洲两眼发亮,与郑薇绮交换了视线。

    这个机会他们俩势在必得!

    这架飞舟里尽是百草堂弟子,与他们几人颇为面生,两人在心里悄悄交流一番计划,终于拍板定下方案。

    《贺氏表演法则》,第三十六条——

    装聋作瞎!

    百草堂讲究心如止水,比起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剑宗,要显得安静许多。

    也正是在这一片祥和的氛围内,突然传来两道无比纷乱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有弟子好奇抬头,顿时被吓得呆立当场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但见一男一女两个剑修,男人似是腿脚出了问题,哆哆嗦嗦摇晃着罗圈腿一步步往前,更不用说他眼球乱颤、昏暗无神,似是看不见前方情景,伸出双手茫然摸索,很是凄凉。

    而女子状若正常,扶着他一步步向前,正巧,与那两名百草堂弟子同时抵达座位。

    “可怜啊,我的小洲,这浮屠塔一战,怎么叫你变成了这般模样!”

    郑薇绮从眼底挤出鳄鱼的眼泪:“什么也看不见,腿脚也成了这样,作为一个剑修……连飞舟上的座位都赶不上,今后可怎么办呐!”

    贺知洲:“呃呃呃啊啊啊……这是哪儿,郑师姐,你怎么把灯关了?”

    立在一边的百草堂弟子嘴角一抽,虽看出这两人是在刻意造假,却还是很识趣地后退一步,让他坐上椅子。

    而郑薇绮亦是忍了笑,向前一跨,坐在另一处。

    “姑娘。”

    百草堂尽是认药不认人的书呆,哪会心存怜香惜玉的念头,更何况自知被这两个厚脸皮的剑修所骗,见状上前一步:“这位道友受了伤尚可理解,既然我们同时发现空位,不如两方各取一个,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郑师姐,我虽是惨,你也过得不好啊!”

    贺知洲茫然望天,语气悲悯:“年纪轻轻,怎么就因为那场雪里的音爆,彻底听不见了呢!”

    顿了顿,又痛心疾首道:“我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!都说甜言蜜语要说给左耳听,你以后再也听不到了——嗯?等等,刚刚是谁在说话?此地不是只有我与师姐吗?”

    一盲一聋,简直无法沟通。

    合着他说了一大段话,全被这两人默认听不到。

    百草堂弟子:……

    百草堂弟子:草(并非骂人,单纯指一种植物)。

    算你们狠!

    飞舟速度极快,在半空中飘行不久,便抵达了目的地鸾城。

    十方法会是鸾城的大事,按照既定习俗,城中百姓会在结束时开展烟火会,迎接各大仙门归来。

    这本应是极为喜庆的事情,可当贺知洲走到飞舟门口,准备沿着长梯向下,却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。

    飞舟下静候的百姓本是喜笑颜开,在看见他的瞬间,纷纷一动不动,神情肃穆地闭了嘴。

    贺知洲:……?

    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将四下扫视一番,竟在人群中央,见到一面无比硕大的玄镜。

    玄镜上,正倒映着某座飞舟里的景象。

    飞,舟,里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,他似乎明白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