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节

    走投无路的陆谦只能藏在刘鲲家中,毕竟整个盛京,只有刘家人算得上陆家的旧时亲戚。
    陆谦以为刘鲲尚是常武县中值得信任的表叔,却未曾想到,利益足够时,亲眷亦可背弃。
    刘鲲出卖了陆谦。
    陆瞳笔尖一颤,一大滴墨汁从毫间渗出,在纸上洇开浓重痕迹。
    她在刘鲲与范正廉之间画上了一条线。
    刘鲲将陆谦作为投名状献给范正廉,而作为回报,范正廉给予刘鲲一定的利益。
    是那间雀儿街的面馆?
    不,纵然那间面馆临街位置尚佳,修缮也算讲究,但陆谦一事牵连太师府,太师府才值一间面馆?
    刘鲲何况也不至于眼皮子浅成这般。
    刘鲲所图的一定更多,再说陆谦藏在刘家,刘鲲未必不清楚陆柔一事,范正廉为何不斩草除根,反而留刘鲲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在外,不怕有朝一日刘鲲反水?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。
    除非……
    刘鲲有把柄落在范正廉手中。
    而且这把柄足够大,大到范正廉能笃定刘鲲绝不敢借此要挟什么。
    刘鲲能有什么把柄落在范正廉手里?
    这样一个卖面的商户,在详断官的眼中微不足道,若说他那位举人儿子还差不多。
    举人儿子……
    陆瞳眸光一动。
    对了!
    刘子贤秋闱中举,刘子德即将参加秋闱,而范正廉……最初也是科举出身,才去元安县做了知县,至此开始了他的坦荡仕途。
    秋闱……
    如果说刘鲲出卖陆谦为代价,得到的是儿子中榜的机会,那在刘鲲眼中,这一切就是值得的。范正廉也不必担心刘鲲会将内情说出去,除非刘鲲甘愿毁去爱子前途。
    只是……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,梁朝秋闱的舞弊之风,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了。
    陆瞳笔尖凝住。
    又或者,当年的范正廉的同进士之身,亦是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,否则何以在刘子贤一事上,办得如此轻车熟路?看样子,再过几月的刘子德,还会如法炮制。
    得先打听清楚当年的范正廉学问如何才是。
    不过范正廉身为朝官,曹爷那头,许是怕惹麻烦,关于官家的消息总是吝啬,再者怕惹人怀疑,也不能直接索要。
    陆瞳提笔在范正廉名字上头,写下“元安县”三字。
    范正廉的发迹是从元安县开始的,据说他在元安县做知县时,政绩斐然,才教天子特意将他调任回盛京。
    得弄清楚范正廉在元安县中,究竟办得哪些“美名远扬”的案子。
    门开了,银筝端着盆热水从门外进来。
    陆瞳放下笔,将方才写字的纸拿起来,置于灯烛中烧掉。
    银筝把拧过水的帕子递给她,朝窗外努了努嘴:“前头灯还亮着。”
    她说的是夏蓉蓉主仆二人。
    陆瞳以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,边拿帕子擦脸边道:“她们住不了多久。”
    银筝道:“姑娘,你不会和杜掌柜一样,真以为夏小姐是来打秋风的吧?”
    “不是吗?”
    “自然不是。”银筝起身去铺床,“那打秋风的亲戚,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,好多拿些银两。哪像夏小姐,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,可比你身上的还新呢。还有她手上那只玛瑙手镯,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。”
    银筝转过头:“哪有打秋风的穷亲戚,穿得这般光鲜的?”
    陆瞳不以为然:“所以?”
    “女为悦己者容,”银筝回头继续铺床,“多半是为了杜掌柜吧,我瞧着,她应该真是图杜掌柜的人。”
    陆瞳点头:“她是杜掌柜表妹,真要到谈婚论嫁一步,日后自然形影不离。”说到此处,陆瞳一顿,疑惑看向银筝:“你不高兴,是因为喜欢杜掌柜?”
    “当然不是!”银筝吓了一跳,床也顾不得铺了,赶紧否认:“我怎么会喜欢杜掌柜?”
    见陆瞳点头,银筝叹气:“我不是对夏小姐有偏见,只是姑娘所谋之事,一朝不慎便会东窗事发。咱们住在这里,素日里人少还好,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,我总怕……总怕生出事端。”
    原来担心的是这个。
    陆瞳莞尔:“无妨,小心些就是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陆瞳二人说起夏蓉蓉时,隔壁的夏蓉蓉屋里,灯火亦未歇。
    夏蓉蓉穿着中衣,披着头发坐在榻边,神情有些忧虑。
    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后,拿木梳替她梳理长发,问道:“小姐已经见到表少爷,怎么还是这般忧心忡忡?”
    夏蓉蓉摇了摇头:“爹娘此番令我进京,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给表哥的心思。”
    “先前表哥信中说,杜老爷过世,可却没在信中提起,杜老爷留给他的家产,如今只剩这么一间破医馆!”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,“你第一次见表哥不清楚,我却看得出来,如今表哥吃穿用度,俱是不如往昔。可见是败落了。”
    “我……我爹还等着我进了杜家门,将他接到京城里来,如今可怎么办才好?”
    言罢,夏蓉蓉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。
    夏蓉蓉的母亲与杜长卿的母亲是亲戚。
    这亲戚血脉实在微薄,但对于幼年失母的杜长卿来说,这门亲戚就是母亲家唯一的亲戚。他很喜欢听夏母说起母亲过去的事。
    夏蓉蓉并不讨厌杜长卿。
    杜长卿是杜家独子,杜老爷子宠他,舍得给他花银子。夏蓉蓉少时每次随父母来盛京,杜长卿这个表哥待他们出手也很大方。
    加之杜长卿模样不赖,虽纨绔了些,品性却不算恶劣,勉强也能算个良配。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长卿结亲的时候,夏蓉蓉内心也并不反感。
    她爹娘想得好,杜长卿是杜老爷子的心肝儿,杜老爷子过世,必然给杜长卿留下不少家产。夏蓉蓉与杜长卿也算青梅竹马,杜长卿这人耳根子又软,待夏蓉蓉过了门,也就是个正经的富家夫人。
    所以夏蓉蓉才只带了香草一个婢子进了京,想着表兄妹相处久了,自然情愫渐生。而杜长卿又无父无母,介时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,这亲事也就成了。
    谁知她刚进京就得了这么个噩耗,杜老爷子的家产,被杜长卿败得只剩这么一间小医馆。
    这和她想得差远了!
    没了银子的杜长卿,怎么看都不再是香饽饽。
    香草宽慰她道:“小姐别伤心,虽说表少爷如今比不得往昔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能在盛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铺面,已强过不少人。”
    “而且杜老爷给表少爷究竟留了多少银财,也没人知晓,说不准是表少爷藏起来了呢。就是……”香草欲言又止。
    “就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就是隔壁那位陆大夫,您得注意。”
    夏蓉蓉一愣:“注意什么?”
    “寻常人家哪有这般年轻的坐馆大夫,还是个女子。”香草提醒,“小姐莫怪奴婢多心,表少爷从前就爱沾花惹草,这要是还未娶妻就先养了女人在外面……那这门亲事,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。”
    “你说陆大夫和表哥……”夏蓉蓉迟疑道,“不会吧?”
    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奴婢也是担心您被骗了。不过,咱们既要再这里呆些时日,不妨多盯着他们,瞧瞧有什么可疑的。”
    夏蓉蓉仔细想了半晌,才下定决心点了点头:“好吧,就照你说的办。”
    第六十四章 偶遇
    仁心医馆又来了两位年轻姑娘,一下子热闹起来。
    从前陆瞳没来时,铺子里只有阿城和杜长卿二人,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,连门口那棵李子树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多了。
    烈日当头,门口树上夏蝉鼓翼而鸣,吵得人晕头转向,杜长卿从外面进来,把手中几碗浆水往里铺桌上一放:“喝茶了!”
    正帮陆瞳整理药柜的银筝看了一眼,问:“这是什么?”
    杜长卿叉腰,豪气开口:“西街口新开了间浆水铺,三个铜板,买一碗送一碗。东家作东,请你们喝,不要钱。”
    “谢谢表哥。”正和香草一块儿绣帕子的夏蓉蓉轻声道谢。
    夏蓉蓉不认识药材,也不好抢银筝和阿城的活,白日的时候就规规矩矩坐在铺子里,同香草一起做绣活,倒也安静。
    杜长卿教她们把浆水分一分,他买得杂,漉梨浆、姜蜜水、杏酥饮、茉莉汤、冰雪冷元子……
    陆瞳分到了一碗姜蜜水,浆水提前在冰桶中浸过,用翠绿的青竹筒盛了,越发衬得浆水清亮如琥珀。
    她低头喝了一口,甜甜的,又冰又凉。再抬头,就见众人面色忍耐。
    杜长卿问:“怎么样?”不等众人回答,自己先喝了一口。
    下一刻,这人忍不住呛出声来:“咳咳咳!什么玩意儿这么齁?”
    齁?
    那头的夏蓉蓉蹙眉道:“是有些太甜。”
    就连最爱吃糖的阿城都皱起鼻子:“东家,这哪是水里放糖,这是糖里忘了放水。”
    银筝与香草虽未说话,却把盛浆水的碗放得远远的,看起来不愿再多喝一口。
    杜长卿气急败坏道:“好家伙,买浆水的和我说不甜不要钱,居然是真的。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,这么甜想齁死谁?”
    他一转头,见陆瞳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喝碗里的浆水,没好气道:“别喝了,平日怎么不见你替我俭省,喝出人命谁负责?”
    陆瞳不言。
    杜长卿想了想,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:“你不觉得齁吗?”
    “还好。”
    杜长卿匪夷所思地盯着她:“你不会告诉我,这很合你的口味?”
    陆瞳:“如果店铺不倒闭,我会继续光顾他的生意。”
    她补充:“每日一碗。”